中短篇:各显神通
中短篇是一片宽阔的海域,尤其是青年小说家练兵之所。尤凤伟的《老屋》迂回曲折,围绕着老屋的拆迁,叙述在现实与历史中来回穿梭,故事一波三折。小说写得老到,思想性与故事性并重,让人陷入良久的沉思之中。肖克凡的《特殊任务》用了小朋友模仿大人的俏皮口吻来讲述,“我”随外婆、母亲乘火车去给病重的姨妈“救援”,“我”的棉衣夹层塞满了面粉,一到姨妈家外婆就拆出来做饼子卖;大表哥从东北农场回来,用棉裤夹带猪油回来卖给妈妈的老师做肥皂。在反对投机倒把的时期,大家一直都在想办法蒙混过关。“我母亲”受过高等教育,常为谎言脸红,但自己的亲姐姐也不能见死不救。釜底抽薪的是大姨并没生病,是因为赌博而躲起来了,而参与赌博的正是母亲的偶像,那位留过学、会自制肥皂的老师。在极端年代,精神与身体同样饥饿,每个人都被迫参与谎言工程;高度禁锢的时代,人们必定会铤而走险。小说以戏谑写沉重,以童趣写历史,令人莞尔,催人深思。
莫言得诺奖之后好几年没有发表作品,大家对他的复出充满期待,但目前的作品似乎都盛名难副。《等待摩西》通过一个人的几度易名:摩西——卫东——摩西来构筑故事的主体框架,人内心的信仰亦随政治历程一起动荡。东方的个人崇拜需要质疑,西方的宗教同样不可靠。摩西的父亲置自己的孙子受罪于不顾,他的宗教信仰也值得质疑。只有卫东的妻子,无论丈夫飞黄腾达时还是后来失踪多年再回家来,她都表现了一种东方女性的伟大、宽容和坚韧,这也许是中华民族最为宝贵的精神传统。与她相似的是《吃苦桃子的人》中的憨宝,憨宝看似憨,实则为知足常乐的智者,他逆流而动,在消费社会信守自己简单生活的价值观,拒绝别人的恩惠甘愿守护自己贫穷而平静的生活。孙频的《河流的十二个月》写当代人追寻信仰的故事,三个人在西北边陲人烟稀寥的戈壁滩相遇,每个人都怀揣着生活的难题和精神的困顿。女主人也有更名的经历,更名后再看自己写的书上的名字就有了他者的感受。三个人都不同程度地通向诗歌,仿佛回到古老的诗教传统。
班宇的《逍遥游》让人感到欣喜。小说语言流畅而风味独具,东北口语与古雅之语交织,淡淡的星光时隐时显绘出了丧失希望后灰色的中年,空心的生活就像尿毒症,需要隔两天就透析才能勉强维持下去。任晓雯的《换肾记》详细刻画儿子和儿媳逼母亲为子捐肾的悲剧,《金锁记》的狠毒阴魂未散。
林森的《海里岸上》扩写了中国文学地理,我们习惯的故乡是“东北高密乡”“商州”“东坝”等,而林森的故乡是大海,无穷无尽的大海也蕴藏着人类自古以来的想象。小说开阔、俊朗,有与大海匹配的伟岸气质,以双线交替的方式书写今昔,两代渔民不同的生活方式、价值观念展示时代的剧变。
周嘉宁写作立意高,境界大,她从来没有走在故事的大道上,她在崎岖的小径上踽踽独行。为了重历已经告别的青春,作家写下《基本美》,光是题目就够奇特的了,小说写到两位青年因艺术结下深情厚谊,但情谊并不能阻挡时间、地域和文化的差异,他们的交流日益艰难,当大家都在谈全球化、同质化的时候,周嘉宁却写下政治、文化的差异对同代人造成的隔阂。这也是成长经验一种。王占黑的中篇《小花旦的故事》将“我”的成长与反身份的“小花旦”老人的人生经历交织叙述,一个逝去的时代宛然眼前。
房伟《“杭州鲁迅”先生二三事》构思独特,以历史中与读者拥有相似经验的小人物为媒介,对真实的历史进行了有趣的重构。
宋小词的写作粗粝,《固若金汤》关注聘用合同工与公务员之间的等级差异。小说核心事件有两个:“我”在送材料时把自己也送到副处长的怀里,意外分到了上一年的绩效工资;与“我”情同姐弟的合同工在干群矛盾中被迫顶包,接受辞职。良心未泯的秦江南和追求正义的兰大懋一度成了命运共同体,他们在与现实同流合污时依然坚守内心某个光辉的角落。标题既指女主角的道德观念,也隐喻整个社会利益和阶层的固化。
2018也是须一瓜的收获年,她的长篇《双眼台风》、中篇《甜蜜点》和短篇《会有一条叫王大新的鱼》都获得了相当的关注。须一瓜持续在侦探小说的框架下将写作伸向四面八方,她的执着开拓让人心生欢喜。
近年来,随着刘慈欣、郝景芳等科幻小说家的努力,科幻小说正成为一个新的增长点,王十月、王威廉等也开始尝试创作科幻小说。王十月的《如果末日无期》虚构了元世界、子世界、O世界三重世界,并融汇“下凡”的神话,故事扑朔迷离、虚实交织,虽然是借科幻说自己的话,但不能不说科幻的未来向度对当代作家具有很大的诱惑力。
在历史、现实和未来的维度之外,朱大可的神话小说也引起了相当的关注。神话乃民族的诗,是整个民族文化的潜意识。《字造》以仓颉造字为素材,将字分为光明系和黑暗系,写出当代人对远古祖先的生活方式和创造方式的重新想象。
非虚构作品:与时代共振与纠偏
随着非虚构写作的深入人心,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学者参与其中,比如张新颖的《沈从文的前半生》资料详实,作家的经历和人格的光辉得以复现。马丽华的皇皇巨著《青藏光芒》也值得另眼相待。无疑,今天科学技术也被市场意识形态庸俗化了,科学家这个曾经光芒四射的称号今天正在遭遇危机。我们的时代以取笑专家、科学家为乐,熟悉科技史的都知道,自地理大发现之后我国的科技就落后了。而要振兴科技先要弘扬一种敬重科学家的态度和尊重科学的精神。对于青藏高原,马丽华投入了毕生的精力和情感。她的作品是祛魅也是赋魅。
袁敏的《兴隆公社》将个人视角客观化,以个案反映历史的侧面;《访问童年》则选择尽可能多样的访问者,话风非常朴实,秉笔直书,在平民百姓的童年里藏着真正的时代画卷,犹如一面镜子将就要被忘却的匮乏时代重新反射到我们面前。王梆的《当代英国观察》系列扩宽了我们的感知范围,对一个国家的了解不是拍相片发微信圈这么浅表。
我也特别乐意谈一下余秀华的《且在人间》,非常本色的写作,我们仿佛听到她在大街上惊天动地的喊叫。诗人余秀华的感受和诗艺都值得称道,因为她有不屈不挠的灵魂,她与天地万物交谈。“摇摇晃晃的春天”,是属于她个人的生命体验。当我们兴致勃勃地谈恋爱的时候,我们何时想象过残疾女孩的强烈渴望?在大街上喊出自己的心声是什么滋味?千百年来,传统文化压抑女性,不肯给女性人的地位。余秀华的散文和诗歌一样是女性真诚的呐喊,她道出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本真的心愿。
苏沧桑的《与茶》用采茶的一天写出了茶农的艰辛、孤独与落寞,原始手工艺在消费时代受到挤压,一方面是茶越来越昂贵,另一方面茶农却得忍受贱卖带来的痛楚,忠于古老却要消失的传统让人心生痛惜。傅菲的《墨离师傅》用清简的笔墨写出了一个巫术师傅的一生,从他离奇起伏的人生中我们看到历史的淡影。帕蒂古丽是回族和维吾尔族的后代,居住浙江,她的散文常常给人新鲜感,《下雪了,我就回来》她的情绪在回忆和幻灭之间游弋。张羊羊在《钟山》杂志的专栏《我的词条》形式新颖,文笔自由。塞壬的《黄村黄村》延续了她多年来的观察,她对自我的坚持,对与时俱进的时代的考察是散文中的强音符。
林岗的《漫识手记》属智性写作,延续了千百年来箴言录的传统,他的理性思考、凝练的表达对这个喜欢胡说八道的时代是一种有力的提醒。李敬泽近几年的专栏拓展了文体边界,融批评与散文、随笔于一体。他从当下出发去遭遇传统和西方以及枝蔓丛生的知识群落。透过夹叙夹议、情景交融和大开大合的知识帷幔,自由的写作之境里边有清明的理性,不含糊的姿态和精到的学识。
没有主义,只有高下。好的作品能超越作家、超越时代,好作品都如诗。而作为文体的诗歌在这一年所取得的卓越成就则值得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