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光

　　上世纪90年代中国留学生在巴黎的时候往往会去十三区吃越南米线，也就是如今在上海很常见的“PHO”。一半是因为“PHO”和中国面条长得像，味道也不错；一半是因为它便宜，可以以低廉的价格换来睹物思人。在海外留学的人，过着的也是“一半一半”的生活，心留在故土，身处于异乡。当我们最近坐在东艺剧场里，看着舞台上，来自法籍越南裔导演卡洛琳·古伊拉·阮在去年法国阿维尼翁戏剧节上的“爆款”《西贡》时，刹那间会想起上世纪90年代的留法中国学生，以及那些年轻时去了中国台湾，耄耋之年回到大陆的亲人……《西贡》几乎就是法国越侨版的《宝岛一村》。

　　阮导演“年仅35岁”——对于作品成熟的导演而言，这个年龄确实显年轻。但是，组成全剧的点滴就是她的或者她收集来的故事。“西贡”是胡志明市过去的名字。当1996年，越南政府首次邀请在法国的越侨回到出生地时，卡洛琳只有十几岁。40年前，法国人从越南撤离——大部分人对这段历史背景的了解来自杜拉斯的《情人》。卡洛琳的外祖母和舅舅等亲戚，为了是否要回故土讨论了一年。到她16岁时，她与母亲和部分亲戚回到了越南，结果发现留在越南的亲戚把他们当成法国人。她非常困惑，后来成立的剧团名为“模糊的人”，想探讨的话题一直是：是什么构成了一个人的内心？

　　话剧《西贡》的故事，是两条时间线在名为“西贡”的同一个餐厅里交织着发展的。一个时间点是1956年法国人离开越南时引发的各种生离死别；一个时间点是1996年，那些40年前背井离乡的人的回归之后。地点，也是“一半一半”的，一会儿是在巴黎的“西贡”餐厅；一会儿是在西贡的“西贡”餐厅。

　　安东尼的父亲是一位法国军官，母亲是他的越南女友——她一心为爱来到法国，结果发现自己只能做他一辈子的女友。到老，她发现儿子依然把她当外国人。浩，在1956年前为法国人做翻译，是为了挣钱与女友梅结婚。可是，法国人一撤离，浩的命运就叵测起来，梅力劝他逃亡法国。浩虽然承诺她一年就回来，可是梅失去爱人后对生活也失去了信心，最终在妹妹谭的婚礼上出走，再也没有回来。浩40年后才回到西贡，只有“西贡”餐厅依然存在。还有一辈子守着“西贡”餐厅的老板娘，给自己取了一个法国皇后的名字“玛丽·安托万奈特”。她守着餐厅是一直在等待17年前被法军征召入伍参加一战音信全无的儿子。一位法国高官的妻子帮她打听到了来龙去脉，以及其子所在兵工厂被炸的消息。虽然，她法语不好，需要侄女蓝翻译。但是，当她看到高官妻子的语气，约莫猜出大概，蓝也就没有翻译下去……于是，她又从头询问，这使得寻子的过程成为一个死循环。但是，她依然每年在儿子的生日那天邀请朋友们欢欢喜喜来聚会。

　　全剧基本都是法语和越南语，但是当浩40年后回到越南西贡餐厅的时候，出现了英语——因为，他听母语都有些困难了。当他看到一位长得非常像梅的年轻女孩，禁不住想打听她的家人。可是这些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因为语言不通误会这个“法国有钱老头”想做19岁越南女生的男朋友，所以用蹩脚的英文嘲笑着一头白发的浩。第一次感觉语言对情感的伤害，仿佛利刃。全剧最后一句台词是：“在越南我们就是这样讲故事的，总是伴随着眼泪。”

　　该剧的艺术风格也值得赞赏。它没有任何豪华布景、炫丽灯光，只有一家寻常的越南面线店。把店面墙壁装饰成几条直线的日光灯，既是面线店的照明，也是时空转换的“预备铃”。打开日光灯之初的频闪，意味着时光开始流转。随后，面线店的两扇门，推拉之间，40年就过去或者回来了。这种时空转换的流畅与简洁，在当今动不动把机械手臂都搬上舞台之际，显得尤为质朴而高级。其次，高度只有平常大剧场一半，而长度几乎铺满的扁扁的表演区，有日本歌舞伎舞台的古典美。演员中，还真有从法国招募来的越侨。剧中扮演玛丽皇后和老年浩的演员，在生活中是夫妻——他们真的在巴黎十三区开着一家越南餐厅。他们演绎的是自己的故事，让观者看得更加切肤。在有着古典美的框架里，人们演着自己，一半是艺术，一半是生活。

　　所有有留学经历的、出国谋职的、到北上广打拼的，都是把自己的生活过成这里一半、那里一半的人。所有上班还带娃的妈妈，也是把自己的生活过成这里一半、那里一半的人。还有更多“斜杠青年”，同时拥有两种以上身份的人，也是脚踏实地又心怀梦想。还有那些祖国被一分两半的人们啊……人的内心，若能完满，真的挺难。（朱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