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在冀南,紧靠太行山脚,正月十五捏面灯儿的风俗,古来已有,不知流传多少年了。清明的燕,端午的粽,八月十五打月饼,正月十五捏面灯。捏面灯,在我们看来最好玩儿。
每每十五一早,就听得娘在厨房里忙上了。小擀杖的噜噜声,将我们唤醒,就赶紧起床,清水抹把脸,捋巴一下小辫儿,扒两口油茶汤,去凑热闹捏灯儿。
巴头一看,见绛色梨木的面板上,已经卧了三堆面团儿,白色的,麦面;黄色的,玉米面;灰色的,荞麦面。这些面团做成不同颜色的灯,被我们叫银灯,金灯,铁灯。金银铁,齐活了,这家里得多富啊!
一个面团,已团腾在娘的手里。娘的手,好似带了磁,面团似一摊软软的铁,被紧紧吸着,腾挪掀转;手动,面动;手停处,面团已光滑如剥皮的鸡蛋。一转眼,大面团化身为一排小面仔,整装待发。转瞬,小面仔又跟着娘的手欢腾起来,刷刷刷,手一握一团,成了椭圆、半圆、正圆。切成剂子,这是预备做动物的尾巴、胡须、耳朵和翅膀。
娘操起捏灯儿的家伙式,团,擀,剪,切,一压一按,一捏一卷,一扎一挑,一插一梳,那面团团就有形儿了;她用竹片按压出四肢躯体,用梳子梳理出羽毛鳞片,用剪刀剪出鬃毛五官。尾巴粘上了,胡须贴上了,耳朵按上了,翅膀扎上了,再拿小红豆,一边一点,那物儿长了眼,有神儿了,有生命了。跳起来的兔、憨威威的虎、绵善善的羊、胖墩墩的猪;小马、小鸡、小狗……十二属相,个个有份儿。
每个动物,都背着一个小茶碗般的灯窝儿。我总觉得,那些小动物是从娘心里跑出来的。她的手呢,就是灯模儿啊。心到手到,眼馋得我们蠢蠢欲动。娘做完玉米面灯,我们便下手做荞面灯。然而,这铁锈色的面团,在娘手上时,是撵着手跑,有灵性;可是到我们手上,却没了生命。我们的手跟那面团,是互不理睬的陌生人。手一下下杵着,面一下下挨着,你是生硬我是涩。呵呵,它的灵醒劲儿跑哪儿啦。
娘说,没关系,多了就生出巧劲儿了。
荞麦面团几经返工,最终被我们盘出一排面仔来。娘说,第一次上手,做成这样,不错。她又手把手教我们捏灯儿。捏出猪的圆耳长拱肥脖颈,用剪刀剪出马的整齐鬃毛,用竹片压出龙的鳞片再剪剪碎……细长面条,给猪、猴按上尾巴,洗净的荆棍儿,给老牛按上犄角,红豆黑豆为它们点眼睛……
我弟弟属龙,做龙灯最复杂,娘就亲自动手。这时候,上场的是麦面团,这是最好吃的东西了。娘撕下一块面团,用手轻轻滚成粗条,绕圈儿盘在一起,这就有了龙身。她的手这一点那一掐,捏出了龙头。然后用剪刀竹片做出龙鳞,用麦秆儿、荆棍儿做成龙角、龙爪,龙嘴里含一片红山楂,是龙舌。最后,娘喊过弟弟,让他为龙点睛。两颗黑豆被按在龙头上,好了。一条龙威风凛凛,盘踞篦子上,给一阵云雾就能行云布雨似的。
呼哒呼哒的风箱响起来,木锅盖下的蒸汽溢出来,厨房里,云遮雾罩,像上演一种吐云喷雾的“秀”节目。在这种玄幻的氛围里,我们的面灯,将哗然出场;我们的创作,将要面世,这是多么让人期盼的事情,我等得心里怦怦跳。
面灯出锅,是正月十五的第一个小高潮。我们挤在锅灶边,指点着议论着:这个小鸡是我做的!那个狗是给我捏的!娘做得盘龙好威风噢!
忽然,门外喧天的锣鼓,撞疼了我们的耳膜。闹社火的队伍过来了,他们穿街走巷,马上到我们家门口了!然而娘还在不紧不慢地收拾面灯。弟弟已窜到大门外张望。我干脆一脚跳出门槛,拉了他跑着去接应。
一大簸箩面灯,被放在脑后,在厢房里渐渐晾凉。直到哄哄的热闹,大风一样刮过,我们才把心思放回面灯上。
那时候天色也暗了,面灯也晾好了。娘像一位指挥者,吩咐我去倒一碗菜籽油,妹妹去撕一把新棉絮,弟弟去柴房里抓一把白茅草。材料备齐,一起下手,形成一个做灯的流水线儿。我剥去白茅的草叶,留下光滑的茅杆儿;妹妹往白茅杆儿上缠一绺棉花;弟弟接过缠好的白茅杆儿,蘸一下油,插在面灯的灯窝里;娘呢,再往灯窝里倒入七分满的菜籽油。
一个个灯盏儿,就这样做成了。
做好的灯盏儿,一个个排在小木桌上,有三四十盏。看起来很是壮观。这几十盏灯,家里每人一盏,每个牲口一盏,猪、猫、狗、鸡,各有一盏,供奉的各路天地神仙,不用说,先为他们供灯,祖宗案前为过世的先人供上两盏,井台上井神一盏,门墩上门神一盏,院子里梨树、葡萄树,诸树神一位一盏,粮仓里仓官一盏。石碾子、石磨,村头路边、菜园子里,都亮起了点点微光,菜籽油的味道随风飘逸。
灯做好,我们满心盼着十五的夜幕撒下来。可它怎么那么拖拉呢?
晚饭吃毕,月亮上来了,寒光如水,在院子里咕咕地流。我们三个不停地跑来跑去,像从水里划过,留下一道道凉凉的波纹。我们一会儿去看看门外,一会儿看看狗窝鸡埘,一会儿又跑到牛棚去看老黄牛,看它缓慢地咀嚼,嚓嚓嚓。
我们单等着娘说“供灯啦!”便呼啦跑来,争着供灯,点灯。几十盏灯按照娘的分派,被安置在各自的位置;然后,每人点燃一盏,去点亮沉默在朦胧月色里的众灯。
娘嘱咐我们,点灯、供灯时,口里不要对着灯哈气,不要说不中听的话,不要想不好的事。那么,想些什么事呢?娘说,想些在新年里要做的事,对自己好也对别人好的那些事。你看着灯花,它突突地跳了,那就是说,你想的事就会做到。
哦,我们去点灯。当手里的灯花与另一个灯捻一对碰,那暗着的灯盏,睡醒了似的,忽然睁开眼睛,突突突,灯花儿像飞跃的眼波。那眼波照得我的心,像一朵花一样,轻轻绽放在月光里。
家里院里,门外村外,都亮起闪闪烁烁、摇摇曳曳的面灯时,我忽然感觉自己也变成了其中的一盏。夜风袭来,一朵朵灯花,就像光亮的小孩儿,在月光里舒展臂膊,挺起腰身。
亮着,是多么地好啊!可那些面灯最后总会灭的。灭,好像有点黯然;但是,不。家里家外的灯,还未及收拾,一伙儿一伙儿偷灯的小孩儿,就叽叽喳喳进了家门,不要糖果不要炮,就要灯。我们家的灯,大多被娘指点着给他们“偷”走;他们的脚步刚离去,我们也偷回来了别人家的“灯”。一个村子里的“面灯”,就这样传来传去。我娘甚至能从造型上,看出是谁家的灯。那灯,一盏盏,好似长了腿,传达着四邻八舍五亲六友对彼此的祝福。
偷来的面灯,在正月十六晚大门外点燃柴火烤杂病时,焐在柴灰里,焐得外焦里嫩。大人给扒出来,大家香香地吃进肚子里。
据说,吃了烤熟的面灯,不生杂病,还一辈子不牙疼。当然了,那面灯是五谷的化身,光明的前世,它会一直照亮我们的身心。(米丽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