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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被誉为民国时的“话剧皇后”、曹禺的“御用女主角”。 然而随着一天天的堕落,其星光迅速黯淡。 她的少年好友,现已百岁的著名翻译家杨苡为此痛惜不已——

她曾经在舞台上闪闪发光 我却始终没能改变得了她

来源:北京青年报
2021-07-12 07:51:10

  原标题:她曾被誉为民国时的“话剧皇后”、曹禺的“御用女主角”。 然而随着一天天的堕落,其星光迅速黯淡。 她的少年好友,现已百岁的著名翻译家杨苡为此痛惜不已—— (引题)

  她曾经在舞台上闪闪发光 我却始终没能改变得了她(主题)

  一本稍有些破旧的相册平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一进门便看见了它。杨苡先生闻声迎了出来:“你是最准时的。”没等我开口,她便指着茶几:“已经为你准备好了,慢慢地翻着看吧!”

  这是一本旧式的相册,四个小小的相角将照片稳稳地固定在黑色的纸板上。扉页有陶金和章曼萍的签名,落款日期为上个世纪80年代。“这难道是……”我惊讶了,立即联想到杨先生曾经讲述过的中国旅行剧团的故事,而陶金和章曼萍正是1935年时杨先生于他们演出时交下的朋友。老人家笑了,她点了点头:“照片不多,就剩这几张了。”

  相册被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张张带着时代风貌的照片呈现在眼前,虽然有些陈旧,但依旧清晰可辨。陶金和章曼萍伉俪,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唯有旁边的一名女子很是陌生——“这位是谁?”我好奇地问道。

  “唐若青。”杨先生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就像是介绍一位身边的常客。而这张充满阳光的笑脸明明是穿越了将近九十年的时空,那时的她们都还是正处于豆蔻年华的青春少女。

  我明白了,今天的讲述马上就要开始,中心人物便是这位谜一般的姑娘唐若青。

  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杨先生的卧室里开着取暖的油汀,不冷不热,非常适宜。我将她扶上了床,如同以往一样,她半倚在床头,抿了一口茶水,便开始了那娓娓动听的讲述——

  得知中国旅行剧团将北上演出,兴奋得日思夜想

  由于家庭的开明,杨先生很早便接受了新文化的影响;由于教会学校的影响,杨先生更是早早地就接受到了西方艺术的熏陶。对于话剧这一舶来品,她说:“我第一次知道它,是从《良友画报》上看到了俞珊演出的《莎乐美》的剧照。”

  《莎乐美》是英国唯美主义作家王尔德的名剧,1929年由南国社社长田汉亲自翻译并执导,演出于当时的首都南京,引起了强烈的轰动。据当事人回忆,演出取得成功的重要原因,就在于莎乐美的扮演者启用了“容貌既美,表现又生动”的舞台新秀俞珊。她的表演激情四射,大胆泼辣,生动地表现出了这一求爱不得便割下所爱者头颅捧着亲吻的犹太公主的内心世界,并从此成为了中国话剧史上的经典形象。这一年杨先生才满10岁,她懵懵懂懂地知道了世界上还有着这样一种高雅的艺术,只恨自己没有机会亲眼享受一番。

  到了1934年,15岁的中学生杨静如(杨苡)终于从报纸上看到了这样一条消息:自7月起,由唐槐秋率领的中国旅行剧团将北上北平、天津、石家庄等地进行巡回公演。此前他们得到了戏剧家焦菊隐、陈绵、马彦祥、熊佛西、王文显、李健吾、曹禺等人的帮助和指导,提高了表、导演的水平。与此同时,又吸收了陶金、赵慧深、白杨、蓝马、章曼萍等一批话剧新秀。

  杨先生笑了,她直起身来告诉我:“当时,我兴奋得不知所以,日日盼,夜夜想,终于等来了这一天!那是1935年的初秋,中国旅行剧团真的来到了我们天津!”杨先生用手比划着:“那是刊登在报纸上的一则广告,不大,也不醒目,但是我看见了:中国旅行剧团将于英租界的新新大戏院正式对外公演,演出的第一个剧目是《梅萝香》。”

  于是,这位刚刚升入高一的稚气未脱的少女,便一个人悄悄地跑到剧场门口,买了张当天的日场票,没有告诉自己的母亲,“当然,她知道了也不会反对,我就是想勇敢地‘独立’一回。”说到此杨先生很是得意,脸上泛起了红晕。

  《梅萝香》是顾仲彝根据美国剧作家欧根·瓦尔特的剧本《捷径》改编的四幕剧,以女艺人梅萝香的不幸爱情生活为主线,反映了金钱世界的人情冷暖与世态炎凉。剧场里观众不多,主要是些大中学校的学生。16岁的杨静如第一次走进这座神秘的艺术殿堂,第一次欣赏到如此高雅的表演艺术——没有旧式戏园子里的嘈杂与喧闹,没有有钱之人的吆喝与叫嚣;整个剧场安静得悄无声息,只有演员和观众之间的心灵交流和情感共鸣。她陶醉了,陶醉到几乎是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地将戏看完。

  “《梅萝香》的故事情节像极了意大利的著名歌剧《蝴蝶夫人》。”作为翻译家的杨先生知道我们这代人是不可能再看到它的演出了,于是便这样介绍道。我一边点头,一边暗自惊叹:谙熟于西方经典名著的杨先生居然将这两部作品相提并论,足可见这场演出对她的影响有多么深刻了。

  舞台上是受人羡慕的女主角,台下带着小弟弟外出捡煤渣

  “听说,唐槐秋的女儿唐若青就是因为饰演梅萝香而一举成名的?”我停下笔问道。

  “不对,不对,如今文章中的记载都是错误的!她是因为扮演梅萝香的闺蜜筱香兰而出名的。”作为“见证人”,杨先生一脸严肃地纠正道,“唐若青饰演梅萝香是后来,饰演梅萝香的演员因故离开了,才换成了她。唐若青的演技实在是高,远远超过了原来的那个演员。”

  杨先生微微闭上了眼睛,我以为她累了,竟不知她已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之中——“唐若青的一双眼睛,又大又有神,骨碌碌地转动着,仿佛会说话一般。她的声音更是好听,清脆又响亮,至今还在我耳边回响……”102岁的杨苡老人已经记不清戏中的具体细节,但她忘不了筱香兰的那句台词——那是她在劝自己的好友梅萝香不要再傻傻地等待下去,她的那位心上人可能早就移情别恋了:“你等,你等,难道天天吃空气饭,喝自来水汤,就能把他等回来吗?”《梅萝香》因唐若青而轰动,唐若青因这句台词而出名了——“当时我们中西女中的同学,人人都会说这句台词,并且经常用来相互调侃和打闹……”杨先生说着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中国旅行剧团在天津演出了一段时间,其中影响最大的要数曹禺的名作《雷雨》了。杨先生说,她一连看了三遍,甚至还大胆地写了一遍文章——《评中国旅行剧团〈雷雨〉的演出》,直接投给了天津的《庸报》。

  “你能想象得出吗?只有17岁的唐若青竟然主动要求扮演年近半百的老妇人鲁侍萍!”杨先生激动了起来,“在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她逼着自己的女儿起誓,从此不再和大少爷周萍来往。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力使她能够体会到饱经忧患的母亲心中那种无法言说的隐痛?”杨先生被她的演技折服了,为她能够深深潜入剧中人物的灵魂之中,并以鲜明的表情和动作体现出来而钦佩不已。

  年龄相仿的两位少女渐渐成为了朋友。据杨先生回忆,她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中国旅行剧团下榻的惠中饭店。那天,杨先生约了几位同学一起去看心目中的大明星们。她清楚地记得,别人都是很有礼貌地从她身边走过,并微笑着向她打招呼——毕竟是写过评论文章的小作者嘛,唯有唐若青调皮地围着她转,并且直盯盯地看着她,露出了天真可爱的笑容。“在台下,她就是一个孩子,只比我大一岁。”

  第二次见面是在后台,杨先生说,她非常好奇,一个个俊男俏女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剧中的各式各样人物?她要一探究竟。于是她悄悄来到化妆间,正巧碰上唐若青在化妆:头上抹了些白粉,脸上画出些皱纹,再后来又剪下了一小块黑纸,直接贴在了门牙上。结果,一个豁着牙齿、枯了头发的老妇人便活生生地出现了!这就是那个欢蹦乱跳的年轻姑娘唐若青吗?为了艺术,她不惜牺牲自己的美貌。

  作为中国现代话剧史上第一个民间组织的职业剧团,中国旅行剧团的生存是非常困难的。尤其是最初的草创阶段,真可谓筚路蓝缕、举步维艰。他们曾一度租住在北平的一个小小的四合院里,而唐若青这位团长的千金、舞台上受人羡慕的女主角,竟带着刚入剧团的小弟弟葛鑫,外出捡煤渣,供众人烧饭和取暖……

  一位记者曾这样报道:唐若青在公众场合中给人的印象,是一位朴素矜持的少女。当著名戏剧家焦菊隐在北平宴请“中旅”时,出现在新闻记者和戏剧界人士面前的她,穿着一件蓝布衫,套着一件毛马甲,按照她父亲的要求,腼腆地低声称呼《世界日报》社长成舍我为“姑父”。平时的她也是如此,每当排完戏,便默默地躲在一旁,背诵着台词,又或是安静地坐在床边,编织着毛衣。演出稍有收入时,她和大家一样,领取五角零花钱,买些爱吃的零食。这些行为无处不在提醒着人们,她不过是个17岁的女孩子。

  年幼她一岁的杨静如之所以喜欢唐若青,也正是因为她的这一点性格。她希望两人能够成为好朋友,就像跟章曼萍一样——一起看书读报,一起切磋艺术,一起观看电影,一起欣赏音乐,甚至一起说说悄悄话,一起干些不让大人知道的事情……

  “我想去劝劝她,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误入歧途!”

  “然而,没过多久,我便发现她变了……”杨先生叹了一口气,长长的一口气,是那样的无奈,那样的悲哀。杨先生说,曾经与她姊妹相称的唐若青,不知何时变得让人不敢相认了:一是找了一个姓朱的阔太太作干妈,目的是让她花钱捧自己;二是整晚去舞厅跳舞,直到天亮才回家。就连她的未婚夫——“中旅”的剧务主任,也劝说无效,最后不得不与她分道扬镳。

  在中国的职业剧团中,首演《雷雨》和《日出》的都是中国旅行剧团,而在鲁侍萍和陈白露这两位女主角的众多饰演者中,唐若青的表演更是令后人难以企及。为此,她被誉为“话剧皇后”,也被称为曹禺剧本的“御用女主角”。然而,随着她的一天天放荡,这颗璀璨夺目的明星终于渐渐地黯淡了下去。

  先是生活上的放荡,一边处在数位男人的追逐之中,最终甚至与旧艺人一样,和父亲闹翻,染上了抽鸦片的恶癖。

  这一切都是后来发生的。在1935年的天津,只是刚刚露出了一点苗头。

  窗外的天空阴沉沉的,似有雪意。杨先生的情绪低落了下来,她将头靠在了身后的被子上。“我想去劝劝她,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误入歧途啊!”老人缓缓开了口,讲述出好友章曼萍对自己说过的一番话——

  “她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每天下了场,匆匆地洗把脸,就一溜烟地跑掉了,不是到朱太太家打牌,就是到巴黎舞场跳舞……”章曼萍一边讲一边不住地摇头,“不到深夜不回来,嗵嗵嗵地一阵敲门,所有人都烦透了她。“我去和她谈谈……”

  “没用。”章曼萍打断了好友的话。

  说到这里,杨先生又是长长的一声叹息:“我不敢相信,更不能相信啊!她送给我的那张照片——剪着齐耳的短发,没有任何的修饰,就像是纯真朴实的中学生一样!难道刚刚有了一点名气就张狂了起来?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啊!”

  那天的见面,倒是唐若青主动喊的杨先生——在楼下,她得知“杨小姐”来了。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啊?”杨先生一边比划着一边讲给我听:“里面住的都是男士,唐若青在门旁边支了一张小床,孤零零地躺在上边。”这时她的父亲去了上海,联系下一站的演出场地;她的后母根本管不了她,任凭她胡作非为。

  杨先生既心疼又心酸,“以后别跟他们玩了,他们不是好人!”16岁的她说不出什么深刻的道理,也讲不出什么深奥的理论,她翻来覆去就是这两句话,恨不得能将她一把拉了回来。

  听着杨先生的一声声叹息,我不知如何安慰她。我明白,她的失望,不仅仅因为朋友的堕落,她更是为了自己心中的那座神圣的艺术殿堂。话剧是她的梦,五彩缤纷的梦,怎能被玷污,怎能被亵渎!

  “后来,我又给她写过长信,劝她好好演戏,劝她一定要忠实于自己的表演事业,可惜都没有回复……”杨先生的痛苦写在了脸上,“伤心啊,我真的好伤心!我恨自己没有能力,恨自己最终也没能改变得了她!”

  窗外寒风阵阵,我的心如同压上了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喘不过气来。这位天才演员的人生道路是她自己选择的,杨先生你万不该自责,万不该自遣。我想说,若是她的生活能够处于进步力量的影响下,她定会成为一名更加卓越的表演艺术家。但是正如她的早期成名一样,她的艺术前途是与“中旅”这个奋斗、摸索于旧社会环境中的职业剧团的命运分不开的,这也无疑决定了她的艺术成就不可避免地半途而废。

  没过多久,中国旅行剧团结束了在天津的演出,南下上海了。“那天,唐若青在火车站打电话给我,想再见一面,以此告别。我没有去,是母亲不允许我去——在我们这个管教极严的家庭里,是坚决不允许与‘戏子’往来的。”杨先生的口气中带着惋惜,带着遗憾。沉默了许久,她重重地吐出了藏在心底的一句话:“走前,她在我的纪念册上写下了这样一句话:亲爱的小妹妹,别了!……”我听懂了,杨先生是难以割舍这份曾经的友谊。

  “她在台上,我在台下;她没有看见我,我看见了她。”

  “从此之后,你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吗?”我小心地问道。

  “那是1938年,又过去了整整三年。我随西南联大迁徙昆明,中途在香港换乘轮船。巧得很,此时‘中旅’也正在香港演出。我去看了,那是阿英的剧作《春风秋雨》。”杨先生的回答很是平静,“她在台上,我在台下;她没有看见我,我看见了她。”

  “你为什么不去后台找她?”我迫不及待地追问道。话才出口,便明显地感到了唐突与不妥。这是杨先生深藏于心底的隐痛:她们见面后会说什么呢?是对方喊“亲爱的小妹妹”呢,还是杨先生继续劝说她“不要跟他们玩,他们不是好东西”?

  散戏后杨先生悄悄地走了,带着牵挂,带着不舍,悄悄地离开了剧场。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直到上个世纪的80年代,陶金和章曼萍来南京看望她,她才从他俩口中得知了唐若青的消息——“她一个人生活在香港,毒瘾始终戒不掉,最终沦落到住在贫民窟里。当地的英国人每隔一段时间都要进去消毒,以防传染病。有人看见被赶出来的她,怀里抱着一个小包袱,孤零零地坐在地上……”

  也就是来南京的这一天,陶金和章曼萍赠送给了杨先生那本相册,里面有他俩珍藏多年的唐若青的照片。

  是的,谁也忘不了她。陶金说:“如果当年她的父亲从上海直接将船票买好寄给她,就不会有后来的客死他乡了;结果只是寄了一笔钱,又让她抽鸦片给花光了……”

  杨先生将身体平躺了下去,不再继续讲述了。她累了,她的心更累了。我知道,此时的她一定是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念叨着:“我伤心,我真的好伤心,我始终没能改变得了她……”

  “伤心”二字,她不止一次地向我重复过。我慢慢地俯下身去,拥抱起这位慈祥的老人。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安慰她,却突然想起了巴金先生曾经赠与她的一段话:

  我们每个人都有更多的爱、更多的同情、更多的精力、更多的时间,比用来维持自己生存所需要的多得多,我们必须为别人花费它们,这样我们的生命才会开花。道德、无私心就是人生的花。

  杨先生,你做到了!

  你深爱的“巴老师”会知道,天上的唐若青也一定会知道……

  陈虹(南京师范大学教授、戏剧家陈白尘之女)

责任编辑:郑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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