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下饭菜

　　李晓

　　在我居住的城市重庆，最地道的下饭菜称为江湖菜——其实就是家常菜。一些人离家奔波于浩淼江湖，把家常菜演绎成立于大江大湖氤氲中的菜，在这些食物里散发着家的气味。江湖夜雨一盏灯，在那盏灯光的朦胧光晕中，飘摇着远方亲人做菜的身影。

　　在食物贫瘠的岁月，一碗提口味的泡菜，就是不离不弃的下饭菜。人到中年，时空的天幕里，还传来那些乡人们嘎嘣嚼动泡菜的声音。

　　乡人们的泡菜，在瓦屋下一口口大瓦缸里浸泡着，发酵着。清冽井水是泡菜的“胎水”，白生生的盐，是泡菜缸里味道的灵魂。那些年，我那旧社会裹过脚的老奶奶，颠着三寸的小脚忙前忙后，一年四季在家里几口泡菜缸里放入萝卜、豇豆、白菜、辣椒……几天后，经过老盐水浸泡，脆嫩爽口的泡菜就可以端上桌了，让一碗清寡的饭吃得满口生香。

　　有一年家里来了一个贵客，是我爸工作所在县城的副县长。爸在城里秤回几斤肉，奶奶和妈合力做饭，要给爸长脸。刚泡几天的萝卜切成粒，同半肥半瘦的猪肉在柴火灶上的大铁锅里翻炒，就着这道泡菜炒肉和泡菜水凉拌的野秋蒜，副县长吃了3大碗冒尖的红薯米饭。放下碗筷，副县长满足地拍了拍肚子，打了一个饱嗝儿后说：“李干事，这顿饭吃得安逸呀！”我爸咧嘴笑了，平时在单位显得严肃的副县长看起来也和蔼可亲。

　　我妈进城那年，81岁的老奶奶坚持一个人住在乡里，青山上的庄稼和树拴住了她的心。她给我妈的家当就是两口1989年开始使用的泡菜坛子。而今，两口瓦缸泡菜坛还摆放在爸妈家里，在岁月包浆浸染之中呈现出老古董一样的庄重憨朴，成为爸妈家中的镇家之宝，也成为我对灯火暖暖的家中一个心心念念的意象。

　　4年前的一天，怀旧之中，我爸念叨着想见那位老领导。经过曲折打听，得知老领导去了北京。微信视频连通，老领导居然还记得当年那顿泡菜炒肉的饭。我爸说，老领导啊，啥时候你再来，再给你做同样的下饭菜。

　　就着一碟妈做的泡菜，我可以吃上两大碗白米饭，它消释着中年岁月里的油腻，也在烟火漫漫中标示出回家的路线。

　　现在再回爸妈家，一碗泡菜主打的饮食，早在烟熏火燎中演绎成了火爆小肠、豇豆肉末、泡菜回锅肉、泡椒凤爪和酸萝卜老鸭汤，酸、辣、甜、咸，层次分明地刺激着味蕾，也静静凝聚着时间发酵后亲人相处的滋味。

　　3年前的春日，我爸生了一场大病，住院整一月才回家。刚到楼下，他就气喘着催促我妈，快点，快点，给我煮碗泡菜面条。我见我爸呼啦啦吃着我妈用萝卜泡菜做的面，热汗涔涔，眼眶里浮动着湿润的光。

　　因为患有痛风，医生叮嘱泡菜、海鲜要戒吃或少吃。闻不惯海鲜，但那泡菜或用泡菜做的下饭菜，我爸心里嘴里都丢不下。“就一点，一点点儿。”80多岁的老头儿俨如嘴馋的孩子。

　　我明白，在这样的下饭菜里，蕴含着人一生的百味，更是绵绵悠悠里的情感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