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中遍布作者对剧目主旨的精妙点评,同时,也到处可见对现代戏剧形态无限可能性的痴迷和探究。超长的演出时间、反情节的呓语、影像的介入、与哲学和心理学的携手、表导演方式的背离传统……无不详加介绍和辨析,并给出了自己的动因阐释:这些逆天创新的根由,在于这些戏剧人把面对记忆和真相的“责任感列为高于艺术的首位”。
在这几十篇文字里,有张向阳的戏剧观。
向阳采访波兰导演克里斯蒂安·陆帕,陆帕说:“戏剧必须要打击观众。”看过陆帕执导的《伐木》《酗酒者莫非》等作品的观众,会认可陆帕这人真是说到做到。
“戏剧必须要打击观众”?在当下中国语境里,这话相当刺耳。艺术早已花容失色,衣衫不整。市场、上座率、收视率、票房等等,让跪舔观众,尤其是跪舔青少年观众,已经不仅是一种姿态,简直成了信仰。“打击观众”?还想不想挣钱了!
一开始我想,打击观众,让疼痛感成为连结观和演的纽带,这样的戏剧观,也许跟波兰的民族气质和记忆有关。书中有一篇《卡廷惨案》的影评,向阳说:“波兰电影其精神层次的深重伤痛让心灵久久如临噩梦。”按理说,我们的“深重伤痛”并不少和轻微,但这“乐感文化”,就像向阳对《驴得水》的神评:“老师们对狗血过往神奇释然,只剩下强大的清零能力”,一如鲁迅所说“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由此形成的观剧文化,是把剧场当欢场,从中寻求止痛药和麻醉剂。
反过来想,观众进剧场和影院,谁也不想高高兴兴地进来,痛苦万端地出去。纾解紧张,缓解压力,喝点鸡汤,搞点娱乐,也是天赋人权。偏有精英,如酷爱波兰文学的鲁迅,硬要说我们是在“铁屋子”里;甚或有马尔库塞之辈,说当今资本主义的计谋,就是用发达的经济和繁荣的娱乐,让“铁屋子”变成温柔乡,让人失去愤怒和反抗的意志。
近来重读鲁迅的《立论》,人家孩子满月,你非要说“这孩子将来要死的”这样的丧气话,确实是在找打。但是遍地的讨喜话,听多了也确实让人厌烦。人年龄大了,不要吃太多的糖,甜腻腻的文化,三饱两倒的舒适,都无益于健康。
不管多疼,戏剧是要把现实撕开了给人看。相信就是这样的戏剧观,让向阳在评价老舍先生《四世同堂》第三部《饥饿》的戏剧改编时,做出如此振聋发聩的揭示:“老舍想让读者在战争造成的创伤中,停留得更久一些,思考得更多一些!”
“疼痛”的意义是预警疾患、找到病灶、激活防护功能。然而人的本性,都是怕疼爱舒坦,甚至讳疾忌医。
谁能完全免俗呢?书中有一篇话剧《朝天门》的剧评。朝天门是重庆文化的首选符号,可如今却被丑陋而庞大的商业建筑荼毒得面目全非。我忍不住想,如果是敢于“与现实对撕”的波兰导演比如陆帕执导这出戏,他一定会把这一现实拿进戏里。可中国导演呢?向阳在评论《马达加斯加》的文章中有一问可以挪到这里:“中国导演敢去做这样一出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