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沿着人本主义的方向研究人
《环形山》中的简女士提供了另一个二元对立,小说里穿插的新闻访谈表明她是一个热衷环保的公益人士,可是到了夜晚,她又变得歇斯底里。简女士的内在症结要比王摩诘更早,可是两者呈现的分裂却是一致。对王摩诘而言,他在精神层面的高度发达掩盖不了他在肉体层面的极度残缺,前者使他避世,后者却是避世不成之后耻辱的内化。简女士的情形稍有不同,她在白天关乎环保的狂热言说到底还是那些夜晚游戏的转换形式:她在爱欲游戏里公开审判男人,正如她孜孜以求地在环保行动里暗中审判世人。无论是王摩诘还是简女士,两者都令人想起《北京:城与年》中那些特殊年代的自虐行为,如儿童并不在意冬天手上裂的口子,他们会将伤口拿出来与同伴比较;一双解放鞋一条绒裤竟然能够熬过冬天;又如1970年前后全班到八宝山祭扫革命先烈,为了摆脱每周都被评为“中”的处境,作者竟然装瘸走了将近三十里的路。然而事后既没有安慰与表扬,也没有周一的例行总结,留给他的依旧是在下一次的“审判”中得到的一致评语。
这一点显然给作者童年的心灵留下了冷漠的阴影,那么他既战战兢兢又无休无止填写的个人成分,则在他的身体上镌刻下惭愧和恐惧的伤疤。他恐惧于被人揭发、识破自己没有在工人家庭出生,又惭愧于自己为了过关所撒的那些谎。在自述中,作者曾反复提到其童年偶然读到的那本谢苗·巴巴耶夫斯的《人世间》,认为这本书保全了自己的人性:“《人世间》给了我一种人的东西,人性的东西,让我具体感知到历史宏大叙事中的个人痛苦,使我关注到自己的内心与灵魂,并让我在冥冥中以感同身受的人性角度……我会继续沿着人本主义的方向研究人、发现人、表现人,正如一位哲人说的:历史对人的定义下得越宏大,我们对人的研究就应该越精微——我想这是我读外国文学感受到的一条道路。这条路实际上早在我读《人世间》时就隐秘地开始了。《人世间》可能至今算不上一部名著,但却是我人生道路上最早的一盏灯。”
需要注意的是,宁肯得以完成分裂的描述,依赖的是他在叙事与结构方面的不竭探索。他那几乎是自觉选择的现代主义风格,仅仅是因为世界变得模糊、破碎乃至不可把握,而传统的现实主义写作再难复原此在的完整现实。然而,关于分裂的描述只是描述,它还缺乏一种愈合的功能。唯独到了《人世间》这里,或者说人本主义这里,我所读到的那些断裂才被暂时性地加以缝合,尽管这又是一重分裂:现代主义质疑历史理性的存在,而坚守人的立场则预示着一份沉甸甸的历史理性终将回归到我们这个时代。人本主义不是一次拯救(恰如分裂仍将存在),但在宁肯的叙事下面,我想他暗暗藏着这个火种,这份希望。(徐兆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