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试妻的故事一直是戏剧舞台上的热门素材。其实最早在《庄子·至乐》的鼓盆而歌这个故事中并没有试妻这个情节，试妻是后来慢慢转变、演绎出来的。以明代冯梦龙的话本小说《庄子休鼓盆成大道》为发端，后世涌现出很多以庄子试妻为主要内容的戏剧，在这些戏剧中，无论是庄子还是庄妻，他们的形象都随着时代发生着深刻的变化。在不同的剧本中，故事的情节也有很大差异，很难找到一个标准版本，庄子试妻的故事一直在推陈出新。因此，在“戏剧东城·第二届隆福戏剧月”的目录上看到《新庄子试妻》的剧本朗读，还是很让人好奇的：要将一个剧本直接命名为“‘新’庄子试妻”，至少意味着要颠覆前人，着实需要很大勇气。

　　历史上大致有过两次庄子戏的热潮。第一次是明末清初，第二次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大劈棺》解禁之后。2000年后，有学者预言，随着女性地位的提升，很可能会迎来庄子戏的第三次热潮。由刘春编剧、白爱莲执导的《新庄子试妻》剧本朗读，不知道是不是应验了这种预言。

　　要说与以往版本最大的不同，就是编剧对惠施这个人物做了很大扩充。庄子与惠施的辩论，在篇幅上甚至超过了扇坟和试妻这两个核心情节。惠施虽是配角，却是全戏最出彩的部分。他是作为庄子的反面出现的：庄子是民，惠施是官；庄子超脱，惠施世俗；庄子是被害人，惠施是施害者……然而他们却是挚友、是知音。庄子试妻后化身为蝴蝶，唯一可以诉苦的对象就是惠施；惠施被人弹劾丢了官，首先想到的也是去南华山找庄子。庄子和惠施，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惠施的胡搅蛮缠可以刺激庄子的灵感，惠施的世俗算计恰好是庄子思想的一面反光镜，他们的友谊与互相鄙视，折射出中国文人丰富而深刻的内心矛盾。

　　人们讨论庄子试妻，往往会从封建道德、女性地位的角度来分析。然而刘春在这部戏里却有更大的野心，她试图在里面加入政治寓言的成分。比如说到为官，惠施为自己辩解说，“具体做事儿的人总是不落好”“你不能光指出症结，却不给出治病的良方”“读书人容易把政治想得太理想化了”。庄子则回应道，“你们这些为政者不能把调门起得太高，然后又求全责备老百姓，好像就显得你能个儿似的”“人还是那些人，并没有本质区别，那为什么人生活在尧舜时代快乐，生活在夏桀商纣时代却不快乐呢”——在这些看似戏谑的辩论中，为官者与百姓实现了某种意义上的谅解。

　　相比于惠施的坦诚直率，这部剧里庄子的性格则要矛盾、拘谨得多。他把惠施捆起来还打了个死结，但又偷偷地把小刀扔给惠施让他得以解脱。庄子为寡妇出主意，用干土替换她亡夫坟头的湿土，好让她早点改嫁；然而轮到自己，当他诈死后见到妻子田氏与寡妇的弟弟一见钟情，内心又是极为苦闷的。庄子看似清高逍遥，但是当他跟寡妇玩赌牌游戏时，问的第一个问题却是“有钱是什么样的感觉”。最有意思的是，化蝶后的庄子，完全卸下了之前高冷的人设，变得比惠施还要世俗，甚至极力要与现实中的庄子划清界限……

　　笔者也曾有过一丝疑惑，编剧为什么要用那么多笔墨来塑造惠施这个人物。直到看到庄子与惠施在梦境中相遇那一幕才恍然大悟，正是因为有了惠施，才使得庄子一步步从高冷跌落人间；也恰恰是惠施，捍卫了庄子最后的尊严。在以往的很多演绎版本中，庄子是作为反面形象出现的，他被看作是男性霸权的象征，是封建道德的捍卫者，戴着伪圣虚贤的面具。然而在这部剧中，庄子却没有那么令人讨厌，他甚至有一些脆弱、无助和摇摆不定——在惠施揭露他中了“江湖招数”“聪明反被聪明误”之后，他开始自责、难受，最后选择了遁逃。

　　当然，遁逃并不是全剧的终点，刘春想要表达的，还是一种和解。在末尾的旁白部分，她为剧中人物做了“平反”：庄子在其时代籍籍无名，过着孤寂的人生；寡妇与庄妻摆脱了污名化的形象，庄妻重申，她尊重庄子，也爱现在的丈夫；惠施如愿以偿被庄子写进书里载入史册，成了一个冒失可爱的人，是庄子唯一的挚友。

　　全剧一共八个人物（包括化蝶后的庄子），由屈绍春、唐振超、孙鲁豫和刘姝彤四位演员完成朗读，每人都要分饰两角，非常考验现场的调度和演员的能力。剧中还有一条名叫“楚王孙之犬”的狗。在以往的故事中，楚王孙是“勾引”庄妻的人，但是刘春的这个版本，将楚王孙变成了一条狗。笔者曾和刘春探讨过这个问题，她说，在传统的文化背景下，无论庄妻还是寡妇弟弟，由谁来迈出那一步都会显得很“脏”。因此她特意借用一条狗来作为弟弟的分身，帮助他们完成爱情的表达。从这一点来说，编剧在女性地位和情爱解放方面的态度还是做了保留的，从中也可以看出编剧对剧中每一个人物所表达的善意。在女性话题极热的年代，这部《新庄子试妻》却偏偏没有触碰女性权利领域，而是从人性弱点和知识分子困境的角度来对古老的故事加以改编，这或许就是这个作品的新意所在吧。（徐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