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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辛斯基:祖国的诽谤者?

2019-05-17 09:53:14 北京青年报

  汉娜·阿伦特在《极权主义起源》的初版序言中写道:“极权主义企图征服和统治全世界,这是一条在一切绝境中最具毁灭性的道路。它的胜利就是人类的毁灭;无论在哪里实行统治,它都开始摧毁人的本质”。波兰裔美国作家耶日·科辛斯基小说《被涂污的鸟》描述的正是纳粹极权统治下人性沦丧的黑暗世界。和很多纳粹大屠杀的幸存者一样,劫后余生的生命意义对科辛斯基而言就剩下见证历史了,这部小说虽然谈不上是一部自传体小说,但无疑是他通过主人公见证历史的一种书写。

  小说以一个六岁的犹太男童的视角,讲述他长达六年(从六岁到十二岁)的苦难经历。他在“二战”期间被父母寄养在东欧农村一位孤寡老人玛尔塔家里,她不久离世,男孩便在纳粹统治下的东欧农村流浪。由于语言不通,加上长得一副犹太人的样子使男孩成了邪恶的异类,受尽村民的歧视和折磨。

  这部小说在结构上类似于流浪汉小说,主人公从一个村庄漂泊到另一个村庄,每到一处都目睹或经受各种有悖人伦的暴行和恶习:用汤勺把人的双眼挖掉;卡尔梅克骑兵对村庄女性的暴行;男孩被痛打后扔进化粪池;男孩被悬空吊起,下面守着一只恶犬,随时准备咬掉他垂下的脚;男孩被一群野孩子投入冰窟;玛卡尔一家的性乱伦。整部小说自始至终都笼罩在一种令人窒息的人性沦丧和死亡氛围之中,偶尔出现的一点温情——与尤卡的爱情、苏联红军的承诺——也转瞬即逝,死亡、无助感、绝望始终是小说的主旋律。

  读者不禁要问,科辛斯基所描述的这个荒谬世界有何可读性呢?其实,小说描述的世界虽然黑暗到万劫不复的地步,但故事主人公微弱但决不放弃的生命不仅反映一种求生本能,也间接传达了作者对人性全面沦丧的观察和反思。同时,作者对苦难的书写也反映了个体的历史体验,因为作者是在两种互相矛盾的创伤记忆和叙事记忆(借用与弗洛伊德同期的心理学家Pierre Janet的术语)的冲突和交错中进行小说的书写,而这种书写本身恰恰是见证历史的一种方式,它糅合了作家对历史创伤的挫败感和从历史阴霾中走出的尝试。

  劳伦斯·朗格在1993年出版的《大屠杀见证:记忆的废墟》这本书的第一部分“深度记忆:被埋葬的自我”中区分了两种不同的记忆:深度记忆(deep memory)和普通记忆(ordinary memory)。所谓深度记忆就是对不堪回首的奥斯维辛集中营的记忆,这部分记忆已经刻在脑子里并僵化成一堵无法渗透的墙。它由彼此孤立的各种印象构成,在时间的形态上以非连续性及断裂为特征。与这种深度记忆相连的是一个完全独立于现在的自我的另一个自我,一个“被埋葬的自我”。所谓普通记忆是指正常的记忆,它与深度记忆相反,在时间形态上以连续性为其特征,对过去、现在和将来有一种连贯性的参悟。幸存者讲述亲历历史时,这两种记忆呈现一种“共时性”(cotemporality),两种不同的记忆共存于一个叙事活动之中,叙事流畅性会被打破,但同时,作为对这种破坏性记忆的抵制,叙事人也尝试唤起普通记忆来审视令人痛不欲生的过去,希望把自己从过去中带回到生活的常态,恢复时间和记忆的连续性。

  劳伦斯·朗格对大屠杀幸存者证言的研究也适用于对《被涂污的鸟》的叙事分析。一桩接一桩的残暴事件恰恰反映了纳粹的残暴在作者的深度记忆中已不可化解,它成了郁结在作家心中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是一种无法摆脱的记忆和痛,如影相随。正因为这种暴行给心理留下了创伤,持续地占据着亲历者的深层记忆。

  科辛斯基采纳流浪汉小说的叙事结构,有利于表达暴行的重复性:它就像一个常数,在每一章都出现,虽伴随着各种变形,但本质始终不变,变换的只是舞台背景和地点。这恐怕也是作者作为见证者对受迫害景象的无意识流露,故事的主人公所经历的每一次暴行都是相同事件的重复。在小说叙事中,暴行以迫害狂的形式持续发生,不断重复,这类似于幸存者创伤记忆的重演,这种记忆具有一种不可遏制的冲动,不受制于主体的控制,也无法被整合进已有的知识系统里。在日常生活中,一个儿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接二连三地经历这么多的苦难,但在小说中,纷至沓来的暴行和不停的伤害象征着作家郁结于胸中无法消散的块垒,是一种创伤后应激反应失调症,即心理创伤。

  作家在序言里引述一位大屠杀幸存者的话:“死亡集中营由铁一般的纪律主宰着。我们的头脑变迟钝了,各种思想都被编了号:要掌握这种新语言是不可能的……”这种新语言不同于日常语言,它是由局外人无法理解的方式编码的,科辛斯基小说中不可遏制的暴力重演正是这种新语言的注解。集中营里“铁一般的纪律”把一切自由、灵活和人性都消灭殆尽。这种新语言的语法体现了纳粹“铁一般的纪律”的内在逻辑,这种新语言的范围不受限于集中营,而是遍布纳粹管制的所有地方,小说所描述的东欧农村人性的沦丧只是这种语法所产生的效应而已。在这个意义上,波兰批评家把科辛斯基当成“祖国的诽谤者”来攻击是没有根据的,因为科辛斯基批判的对象并非某一特定的国家,而是这种新语言肆虐的纳粹统治区。

  劳伦斯·朗格通过对大量大屠杀口头见证的研究之后得出一个结论:口头见证具有一种不同于书写见证的特点:即它的直观性。这是一种纯粹的情感直白或叙事直白,缺少修饰成分。对奥斯维辛的见证是“深度记忆”中以断裂的片段来呈现的,因其缺乏时间的连续性,过去、现在和将来的衔接并不清楚。朗格认为,书面见证则相反,书写并不需要直接面对过去,是经反思之后的表述,事件和时间的连续性及先后次序可以经重建之后进行呈现,这种连续性把文本与话语体系勾连起来,从而能看到历史的发展及历史与未来的连接。

  在科辛斯基的小说叙事中,口头见证/深层记忆和书面见证/普通记忆是同时存在的。一方面,超出人类理解范围之外的暴行如同密不透风的墙横亘在读者面前,不堪卒读。另一方面,科辛斯基在叙事里揉进了大量的文学表达,如隐喻、象征、动物寓言,这是寻求理解,寻求与人类文明及话语体系衔接的艺术行为。科辛斯基在小说序言中明确反对批评家把他塑造成“幸存者的代言人”,他认为自己“是个小说作家”。他认为自传讲述一个人的故事,读者应邀观察这个人的生活并将自己与传主进行比较,而小说更容易让读者产生代入感,小说敦促读者“进入一个虚构角色,通过发挥自己的创造力和想象力、根据他自己的经历对小说角色进行拓展”。

  被涂上色彩的鸟作为小说的主导,隐喻包含了作者对暴行肆虐的一种诠释,即一切都源于对异己、异类的残酷排斥和攻击。无名氏男孩就是被涂上色彩的鸟,他被视作灾星,成了社会弃儿,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融入社会。他遭到集体遗弃,只能漂泊在群体之外,犹如囚禁在笼中的鸟,从身体到精神被彻底孤立。被涂上色彩的鸟不只包括无名氏男孩,还包括莱克、卢德米拉、拉巴以及所有的犹太人。科辛斯基通过这个隐喻使小说与整个社会象征体系联系了起来,形成一种互文关系,连同对其他饱受欺凌的无助小动物(小松鼠、野兔和大白兔)的描写,一起共同构成了对纳粹摧残人性的控诉。

  在小说第一章,男童观察到玛尔塔家后院一条蛇在蜕皮,这一貌似不经意的细节却颇有深意。纵观男孩的全部经历,他对蛇蜕皮所代表的那种重生始终抱有期待,只是残酷的现实似乎让男孩这张皮变得越来越坚硬、粗糙,甚至变成了防范他人、保护自我的坚硬外壳。玛尔塔告诉他,人类的灵魂也以相似的方式抛弃肉体。在这里蜕皮代表了一种精神救赎,男孩经历了数年的流浪,身体长大了,但在精神层面恐怕是倒退了。无论如何,文学修辞通过整合碎片化的历史,不啻为作者修通心理创伤的必由之路,因为文学叙事能够疏通深层记忆和普通记忆的隔阂,帮助叙事人重新获得融入话语体系和社会体系的能力。

  “二战”结束后男孩跟家人团聚了,但他已经丧失了对家庭温暖的兴趣,反而将其视为妨碍自由的障碍,这种异常行为显然是纳粹毁灭人性的极权统治造成的恶果。在小说的结尾处,男孩的说话能力失而复得,这让他激动得不停地说话,这是否预示了男孩的精神重生?在此,科辛斯基为读者留下了想象空间。(林庆新)

编辑:高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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