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珍两种： 《无性别的神》 《拉萨的时间》 浙江文艺出版社 2018年11月版

　　■ 孙小宁

　　2017年10月，一则消息中断了我国庆长假的悠闲心情。突兀的噩耗，连着央珍这个名字，确认就是我认识的那个央珍后，心顿时被狠狠地揪了一把。央珍作品的成就，与大众甚至文坛认知度有着巨大的反差，或许是因为，她上世纪八十年代就出道，作品影响正盛的时候，与她同时期还有许多光芒闪闪的作家。但我认为更重要的原因是，她一向为人低调。2018年年底，央珍的两本代表作得以再版。《无性别的神》是她的长篇，九十年代初曾有初版面世，此次属于修订再版。而《拉萨的时间》，则是央珍散佚的文字，部分属于首次面世。

　　这两本书给我所带来的震惊，首先是语言方面。一个藏族作家将汉语运用得纯熟，此前并不乏先例，扎西达娃、阿来、万马才旦等藏族作家，都是非母语创作的佼佼者，但是藏族女性作家运用得如此灵动飞扬、充满诗意，却是我阅读经验中的第一例。论语言，其实也不简单是语言问题，而是通过这些语言所传递出来的东西，无论从风格、节奏还是思想意识，都和藏地以外的读者不隔，如果细心阅读，还能看到她在这中间，对母语所附着的某些文化信息的转译。央珍用散文写到拉萨，越到后来，乡愁越浓，目光经常从北京的天空，一跃飞升到拉萨的上空。

　　西藏究竟是怎样一个西藏？属于拉萨的时间，又包含哪些质素？将央珍的两本书交叉阅读，会有许多信息相互折射，并一起扩展着它的内涵。《无性别的神》开篇，贵族小姐央吉卓玛被保姆抱着进入拉萨府邸，一下子便看到一个下马石，这颇为眼熟的物件，难道不是也立在《拉萨的时间》散文被忆到的自家宅院？又，随着女主人公离开拉萨，我好像第一次呼吸到拉萨外广袤原野上吹来的风。与都市之别，小卓玛只能用孩子气的话来说：“房前有好多好多的土，房后有很多很多的牛，山上也有房子，还有人也不一样，还有……气味。”但央珍已然用她女性兼画家般的白描，将一幅幅西藏的自然风情画展现在我们眼前。

　　能如此细致深情地描摹自然，也包括自然间的劳作与风俗，央珍肯定有自己的用意。都说自然是天然的疗愈师，在这片土地上劳作生息的人，无论经受了什么，仍然眷恋这片大地，怕也是感恩于它对自己性灵的滋养。贵族少女卓玛也是。在她慢慢窥到贵族大家庭优雅下面的虚伪与矫饰，感受到时代风雨中的飘摇之后，仍拥抱着爱与信，那份从不曾泯灭的自由天性，或许更是自然天地所赋予。卓玛在此之上所做的生命探寻，也是吸引像我这样的女性读者阅读的原动力。

　　移居北京多年，央珍的内心肯定也经历了很大的变化，只是外相的安静与沉着，容易让我们忽略。我从她怀念汪曾祺的文章中，能看出她多么想从汪老那里得到解决文学写作障碍的答案，但，谁又能替谁解决这个疑难呢？写作的障碍，归根结底是生命的障碍，需要自己面对。去看当代女艺术家妮基·圣法勒在今日美术馆的展，她的艺术也是在这个层面打动我，连同这段话：“艺术创作是我的归宿。我的困境，由它展现，受它启迪，因它消解。”而在还没有得到消解的时候，人的外表再平静，下面也都是奔腾翻滚的岩浆。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到九十年代，也许可以算做央珍写作的第一个旺盛期。这些作品无一例外，都带着八十年代精神所赋予的怀疑气质。相对来说，已成长篇的《无性别的神》，因为有历史背景做承托，人物性格命运展示得更舒缓从容，也有更多信息值得解读。更重要的是，经由作家最后时日的修订，所有的叙述之上，多了一层温柔的女性之光。一些善良质朴的普通藏族同胞，也被从这辽阔的土地上呼唤出来，让我们同认识拉萨以外的田野大地一样，认识到他们之于藏地的意义。这可能也是央珍最想拥抱的西藏吧。央珍在生命后期，留下数篇有关拉萨的散文篇章，这其中，她已不再纠集于八角街某个店铺女主的情感失意，不再勾勒某些局部阴影。一个开阔、雄浑、静穆、能让人安放身心的拉萨，被她定格，也成为最后阶段她呈现给世人的拉萨气象。有句话说：“向东走一里就是向西走一里。”也许，央珍从没有从故土离开。